途遥

太阳一跃而下

【BL】渡我(温柔攻x忠犬影卫受)(三十一)

  地牢里,昏黄的烛光明明暗暗,连带着双手吊起的受刑人的影子也在墙上摇摇晃晃,显出奄奄一息的模样。

  

  影七昏沉地垂着头,口中是浓浓的血腥气,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身上的痛楚剧烈到麻木。他微弱地咳了一下,牵扯到浑身的伤口,又几不可查地颤了一阵。

  

  鞭子再次劈头盖脸地落下来,他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只将浑身的重量都悬在那根铁链上,闭着眼默默忍受。

  

  所有这些刑罚,都是他以往十几年里一一受过的。每一次他都很疼,也会恐慌——说来有些可笑,身为一个影卫,他是会对刑罚感到恐慌的。但那恐慌不是因为疼痛,他害怕的是仿佛无尽头的黑暗,害怕不知何时才会停下来的鞭子,害怕自己昏过去之后再也不会醒来。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寻不到一个盼头。

  

  唯独这一回有所不同。

  

  在一片浓烈的血腥气中,他迷迷糊糊却想起先生身上萦绕的草药香。那种香气啊……那种香气,想必是可以将这地牢里浓得压抑的血腥味驱散的。影七一边想着,一边仿佛真的闻到了先生身上的草药香。他轻微地摇了摇头,又回忆起那所小木屋里清晨的阳光来。那是他见过的最好的阳光,透明得可以看见尘埃,大片地铺洒在柔软的床铺上,温暖得让人想要溺死其中。

  

  他恍惚地想要笑一笑,却发现自己提不起这样的力气来;凶狠的一记鞭子猛地甩在背上,他闷哼一声,骤然回到了昏暗的地牢里。

  

  他在鞭子落下的间隙微弱地吸气。

  

  说不清在从回忆中抽离的那一瞬间,是否有巨大失落涌上心头,但他慢慢想到,其实这样也就够了。

  

  能这样偷偷地念着先生,已经很好了。

  

  先生……

  

  先生。

  

  鞭刑之后,影七浑身上下已经被血浸得湿透。他被扔进了水牢。

  水一点点上升,被缚的人随着水流的冲击无力地晃荡。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或许一日,或许两三日;他于清醒和模糊的沉浮间极力捕捉着脑中的思绪,最终只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要死了。

  

  影七很疲倦。他想放任自己陷入沉睡之中,就像每年年关王府放影卫们一日空闲时,于清晨在床上静静地躺很久。是醒了,也睡着,没有凛冽的寒风也没有血腥气,那是一年到头最舒坦的时候。

  

  但迷迷糊糊中,他又挣扎着极力维持住自己的意识。

  冰冷的水早已没过他的头顶,在窒息的极度痛苦中,他似乎给这无边无际的苦海臆想出了一个彼岸。隔着这苦海,他遥远地、隐约地听见一点嘈杂,沉重的铁块碰撞在一起发出尖锐的声响,闷闷的水流声也随之传入耳际。好像在很久之后,手脚上的桎梏猛地松开了,他毫无准备的,猝然吸入了一口空气。

  

  影七不信鬼神。

  

  但当他艰难地半撑开眼,隔着模糊水雾看见不远的眼前一袭白衣时——

  

  他确信,他遇见了渡他过苦海的神。

  

  他在黄昏里慢慢醒过来。

  

  浑身都是残存的火辣痛意,然而没有以往受刑过后那种血糊糊的冰冷黏腻感,衣裳是清爽干燥的,甚至有一床柔软的棉被铺在他的身上。

  

  一种熟悉的香气温柔地包围着他,他没有睁开眼,生怕发觉这一切只是个梦。

  

  他就这样紧闭双眼抑着呼吸躺了许久,耳中听见床边有人动作很轻地摆弄什么东西。然后他身上的被子忽地被扯开一角,冰冷的空气涌进来,他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那只拉开他被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一下子就知道自己醒着的事实被暴露了。不知怎的,他怕得要命,他的呼吸变得粗重,额上渗出汗来。他本该是那么迫切地想要睁眼,他多想看一看眼前他发疯地思念着的人,看他清朗的眉眼怎样轻轻弯起,看那双明亮眼眸中蓄着的温柔笑意。可是他又害怕——若那双眼中满盈的不再是温柔而是冰冷的失望,他该如何面对?若那人的笑不再如春风和煦反倒似冰雪漠然,他该如何自处?

  

  他与不明来由的恐惧对峙着,最后是床边那人开了口:“醒了也不愿睁睁眼,是很不愿看见我?”

  

  他一下子睁了眼:“不!属下……”

  

  他习惯性地用上了这个自称,话一出口就是一顿。随后他意识到躺着对先生说话实在不敬,又慌忙翻身起来跪着。他嗫嚅着说不出话,听见柯淮行低低笑了一声。

  

  “你倒机灵。”柯淮行从床边摸出来一块东西往他手边一扔,“是,如今你的名牌在我手里了。你再不归王府管了。”

  

  影七脑中仿佛被塞入一团浆糊,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王府里头的影卫是有名牌作为记录的,那是他们身份的象征。名牌被毁,代表影卫被弃,而若是名牌转手,则是影卫易主。

  

  他成了……先生的影卫?

  他愣愣地盯着那块牌子,想,这回没有人给他下达命令。那么这块牌子,这块牌子怎么会到了先生的手里,他不再是王府的影卫了?这一回,是不带任何目的的,纯粹地成为了先生的影卫?

  一种难以抑制的酸涩和狂喜淹没了他,他慢慢地回过神来,终于理清了眼下的形势。

  

  柯淮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是喜欢我叫你影七呢?还是柯渡呢?”

  

  这个问题如一道惊雷,给了正陷入隐秘窃喜中的他当头一击。

  

  那是一个不能不去面对的问题:柯渡这个名字,他还配得上吗?

  

  名字是先生赐予他的,但先生也能随时将之收回;他的名牌在先生的手里,但先生也大可以选择将它摔碎。他犯下了滔天大罪,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出一个能让先生宽恕他的理由。

  

  他嗓子里涩涩的,艰难地开口说:“全凭先生作主。”

  

  柯淮行摇了摇头:“怎么能由我做主?我是在问你呢。”

  

  这是在逼他表态。

  

  他却没能领会到这一层意思,只觉出了极度的煎熬与惶惑,他紧紧闭了眼,很久才再次开口颤声道:“属下……斗胆求先生恩典。”

  

  “属下还想要您赐的名字。”

  

  他说完这句话,已然觉得自己的妄念定然会给自己招致一场极深的教训,这时耳边传来的一声轻笑,更是让他如坠冰窟。

  

  像他这样不知自省的、贪心的影卫,当然很可笑。

  

  然而柯淮行语气很平和地说了一句话:“好吧,如果你想要的话。”

  

  他一瞬间忘记了恐慌和尊卑,猛地睁开眼:“什……您说?”

  

  柯淮行笑了笑。

  

  “没听清?”

  

  “不巧,我也还是更喜欢叫你柯渡这个名字。”

  

  柯渡。

  他的眼眶突然酸胀得无法控制,只得瞪大眼睛以防里面的什么东西掉下来,他匆忙地哑着声说:“谢先生。”

  

  柯淮行看着他睁大泛红的眼睛小声地说话,心头像是被软软的羽毛轻飘飘地拂了一下。他推了推柯渡:“躺下,上药。”

  

  床边一列摆开的是药品和白布,柯渡这才明白了他闭着眼时听见的窸窣声是先生准备乘他睡着给他上药。但这样的想法更加令他惶恐不安——他如今是先生的影卫了,他怎能劳动自己的主子服侍自己?他哀求道:“属下可以自己来的,先生。”

  

  柯淮行吓唬他:“你若不听话,我就去拿酒来给你‘上药’。”

  

  柯渡的呼吸都轻了一下。这满身的伤若是沾了烈酒,自然是蚀骨难耐的疼痛,然而他僵了片刻,低低地垂下眼睫,轻声说:“……也可以的。”

  

  柯淮行叹了口气。

  

  明明有心端出点脸色来,偏偏眼前的人乖得让他不忍发难。

  

  他这一声叹气却显然让柯渡误会了什么,柯渡慌里慌张地补充:“什么都可以的,只要是您想,属下都愿受……”

  

  依他做过的事情来看,什么样的刑罚都不算过分。他凭什么求饶卖乖呢?他可以受一切的刑罚,他都听话,只要先生别丢了他。

  

  柯淮行瞪他一眼:“什么都可以,给你上个药不可以?”

  

  柯渡被他一句话堵回来,一时语塞:“但,”

  

  柯淮行直接打断他:“但什么但,听不听话了?”

  

  这话一说出来,柯渡脸色白了白——他已经“不听话”过一次了,他承担不起再一次违逆的后果。

  

  他只能压着心中的负罪感躺下来,任由柯淮行解开他的衣裳。肌肤接触到冷空气使他身上密密地起了一层疙瘩,但他又很清楚地明白,这绝非只是因为寒冷。

  

  药粉洒在伤口上,引起阵阵的刺痛。在这样被痛意包围着的时刻,他却莫名地觉得安下心来,混沌的大脑终于得了空,开始思索眼前的情境。

  

  他纵然万分地想念先生,却怎么也不敢想眼前这样的情景。怎么会呢,他尚在水牢里苦苦挣扎着,忽地瞧见了日思夜想的先生一眼,再一醒来,他就成为了先生的影卫?

  

  再者说,他怎会这样全须全尾地被从王府里领出来,在违逆了南安王的命令之后?没有伤筋动骨,没有被废除武功,甚至也没有被喂下一颗致命的毒药。他就这样回到这所小木屋里了,如此美好又如此轻易。

  比梦还要令人不敢置信。

  

  柯渡很想问,但又自认没有资格对先生提问什么。困惑混杂着喜悦将他的脑子塞得满满当当,他几欲开口,终究不敢问出口来。

  

  幸而柯淮行恰在此时开口了:“是不是很奇怪你怎么会在这里?”

  

  柯渡眨了眨眼,小声道:“属下,可以问吗?”

  

  柯淮行笑了。

  

  他不紧不慢地解释:“你也知道么,我是你原先那主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把你从他手里讨过来,可是付出了天大的代价……”

  

  柯渡盯着他的眼神骤然发紧,他恶劣地挑了挑眉,很不当回事地说了句:“我吃了他一颗要命的毒药,接你回来呀,是要你给我收尸的。”

  

  有那么一瞬间,柯渡只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抽空,冰凉胸腔里的心脏猛地一抽,以致于他整个人都狠狠颤了一下。

  

  柯淮行看出他有这种趋势,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手:“哎别动,伤口会裂的。”他再不忍看柯渡惨白的脸色,一迭声地哄:“我骗你的,哎,没那回事,真的,就逗逗你。我好得很呀。”他看柯渡吓得眼神都有些散了,还补了一句:“我若真中什么毒到了命不久矣的地步,可不会就这样告诉你的。”

  

  柯渡的手冰凉凉的,无意识地反将柯淮行握住,仿佛意图从中汲取一些暖意。他呆了半晌,才说:“您没……那是假的……?”

  

  “假的假的,没有毒药。”柯淮行一方面为把人吓成这样感到一点内疚,一方面又有种颇为幼稚的、出了气般的得意,他自己都为这种恶劣的想法感到好笑,但不得不承认,柯渡所表现出来的极度紧张让他觉得满足。

  

  柯渡稍稍平静下来,柯淮行才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说:“只是先前有些误会,如今误会解开罢了。没什么大事,真的。”

  

  他将他与何冕的渊源轻描淡写地以一个“误会”带过。

  

  到如今的地步,旧事重提已经没有必要了。

  

  其实他原本应服下的,是他自己带去的真正的“毒药”——师父生前调制的假死药,服下可使人心脉骤停,体肤冰凉,营造出死亡的假象。他想以自己的“死”来换柯渡的生。

  

  但这是下下之策,他其实并不希望他与何冕之间,横亘更多的谎言与误会。

  

  何冕给他吃的那东西却并不是什么药,只是让人暂时虚弱无力的东西,大抵何冕还是气不过,在最后给他添个小小的堵。可与他原本预见的结局相比,这又算什么。

  

  到头来,他们都已经放下了。本该释然的,然而柯淮行心头不知怎的总有些堵,只觉自己一段天真烂漫的年少时光,终是被收进匣子里落了锁,盖上了一层厚重的布。

  

  他的话显然不能消除柯渡的疑虑,但柯淮行此时存心不顺他的意,他仗着柯渡不敢主动缠着他问,就故意闭了嘴,从床边的瓶瓶罐罐里挑出一瓶安神助眠的东西,倒出来送至柯渡嘴边:“吃掉。”

  

  柯渡垂眸看了看那药,既没问什么,也没多犹豫,驯服地吃下了。

  

  他吞了那药就闭起眼等待未知的药效发作,手也悄无声息地攥紧了被单,然而不知怎的眼皮就发起了沉。背上为他上药的那只手轻柔地动作着,恍然间,他想起了似乎在很久之前的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夕阳和这间静谧的小木屋,给他上药的,也还是那个和若春风的人。

  

  不多时,他睡了过去。

  

  柯淮行为他处理好剩下的伤口,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才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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